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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书法老人的遗言
柴建国
2002年的5月29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这一天的凌晨,卫俊秀师终以久病不治而揖别了人世。他走得是那样地匆忙。就在前一天,他还和陪侍的几位学生说,他的著作《庄子新诂》一定要写完,他还要写百十件书法作品,送给一年来关心照料他的医护人员和朋友们。可是,到了晚上,他就胸闷气促,不久也就沉睡过去了。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次,他竟是永远地睡过去了!
就在去世的前几天,他留下了他的遗言。那天上午,他躺在病床上,小保姆为他轻声诵读着新出版的他的日记《居约心语》。就在这时,他的学生孙嘉阜和傅蔚农来看望他了。他向保姆摆了摆手,保姆就停止了朗读。他艰难地欠起身子,对两位学生说:“我有几句话,你们用笔记一下。”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要是真的有了那一天,就算作我的遗言吧。”于是,他低声地说出:
人生百岁,堪称上寿。年过九十,亦近期颐。中岁以来,颇罹忧患,能有 今日,自属大幸。秋风起而草木黄落,自然之理,乘风归去,乐夫天命,固无 须伤悲者也。去春至今,身体日弱,迁延时日,实属意外,设若一日招我西游, 知之者当为祝庆,万勿劳念。
孙稼阜、傅蔚农噙着热泪记下了他的这段话。当6月4日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宣读他的遗言的时候,参加悼念的人们无不放声痛哭。
二年来我时时默诵着先生的遗言,这是一位94岁的书法老人,一位睿智的哲人和学者的遗言啊!近读美国哲学家房龙的《人类的艺术》,我惊奇地发现,他的遗言竟与房龙笔下那位 “劳公”的遗言惊人地相似!劳公是房龙假托的一位中国先哲的名字,还把他写成一位很有成就的老画家。在劳公病革之际,他的学生们跪下来哭着为他祈祷。他惊异地说:“我是叫你们来赴宴的呀!我邀请你们来参加人生最后的历程。每个人都要走完他个人的历程的!你们可倒哭起来了!”
一个学生说:“您这一生总是象奴隶一样苦苦奋斗。但是,在卑鄙污浊的尘世中,那些多财善贾者尔虞我诈却能日进斗金,而您反而日见贫困。您用双手向人类做出贡献,人类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您的奉献,而对您的遭遇却毫不关心,这难道公平吗?”老人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个坚强的征服者取得重大胜利的神色。他说:“不但公平,我所得到的报酬已大大超过了我的期望。我活了一百年,常常挨饿。为了事业,我置个人得失于不顾。我如果诡计多端,贪婪成性,敛钱是不成问题的。但我视钱财如粪土。我听从内心的召唤,独自走自己的路,并且达到了我们之间任何人都期望达到的最高目标。”这时,一个年龄最老的学生说话了:“老师,作为临别赠言,请您说说,什么是人想达到的最高目标呢?”这时,劳公的眼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他蹒跚地走到一张画前,这是他用大笔一挥而就的一片草叶。这片草叶活生生的,仿佛会呼吸一般,在它里面包含着开天辟地以来世界上每一片草叶的精灵。老人说:“这就是我的答案。我已达到与诸神平等的地位,我已跨入永恒的境界。”于是,他向学生们祝福,他们把他放回卧榻,他就合上了眼睛。
“劳公”的英文本作“Lao-Kung”。既是房龙的假托,自于我国的古籍不见记载。房龙是对中国的思想史、文化史颇有研究的哲学家。他假托的这个人物,定有其生活的原型的。笔者读后认为,这里的Lao应该就是老子,Kung就是孔子。“劳公”就是老子和孔子的化身。在这里,房龙显然是有意地把道家和儒家的这两位开山先师合为一人了。他不但视他为伟大的哲人,并赋之以画家的身份,也许房龙认为老子和孔子都在用笔描画着他们心中最美好的世界。如果我的认识不错的话,译者如把Lao-Kung译为“老孔”就更加贴切些。体味这位“劳公”先生的话,确是老子与孔子的思想兼而有之——既有老子的淡泊和洒脱,又有孔子的坚韧和执著。
与这位劳公先生一样,卫先生也走过了艰难的人生之旅。他四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十四岁时日夕照料他的两个姐姐又相继病死。人世间的凄凉过早地向他袭来。他在《自订年谱》中写道,不幸的家庭遭遇使他在十四岁时就“想到人生问题”。抗日战争中他投身抗战,作为地方抗日政权的负责人之一,曾亲身经历了震惊晋南的 “景村惨案”。十八位战友在日寇的刺刀下悲壮牺牲,他则能奇迹般地幸免一死。解放战争中国民党挑起内战,他曾冒着风险上街书写大标语“国民党不是东西!” 他曾不顾个人安危,成功地从监狱营救出中共地下党员杜连秀同志。建国后他踌躇满志,本欲在社会主义教育战线上有所作为,却因他的著作《鲁迅“野草”探索》在胡风先生主持的泥土社出版,便在“胡风案”中莫名其妙地受到株连。从此他度过了三年隔离、四年劳教、十七年逐回原籍劳动管制的整整二十四年的悲苦生涯。他曾经感慨地写道:“我七十岁以前是个悲剧!”(《我与书法》)只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他才得以平凡,享受到与周围的人们一样的空气和阳光。房龙笔下的劳公是在“在卑鄙污浊的尘世中”,不能象那些“多财善贾者”“尔虞我诈”“日进斗金”,从而“日见贫困”;卫先生则是在“卑鄙污浊的尘世中”,受到政治和经济的双重重压,他的命运要比那位劳公还要凄惨。他们一样地“置个人得失于不顾”,“视钱财如粪土”,“用双手为人类做出贡献”。社会对劳公的遭遇毫不关心,卫先生则是“中岁以来,颇罹忧患”,经受了无尽的苦难与煎熬。政治上的高压和生活上的穷困常使他孤愤难平,仰天悲歌。读他的日记《居约心语》,那震撼人心的文字就是他心灵世界和伟岸人格的真实写照。但他没有一丝的颓唐与畏缩,反而从这常人难以忍受的逆境中汲取着激励自己奋发向前的力量。他在日记中无数次地呼唤:“欢迎逆境!”他写道:“顺境害煞人,人不觉也;逆境给人以力量,人也不觉也。”又说:“要善于处逆境,欢迎逆境!长我志气,增我毅力。顺流而下,哪个人不会?逆流而上,非有大勇者难能。”劳公把这力量锤炼成那一片片饱含精灵的草叶,他则把这力量锤炼为充满生命的书法线条,以之鞭笞逆境与邪恶,呼唤人性与自由。
悲剧往往孕育着伟大。大半生在悲剧中度过的卫俊秀先生就是在悲剧中塑造了自己的伟大人格的。悲剧的生涯使他在孤愤的历练中振作和坚强。他的书法是苦旅者的悲歌,战斗者的壮歌。他和那位劳公一样,为社会创造了无比宝贵的财富,但当他们生命垂危之际,都能满怀热情地拥抱死亡,无愧亦且无悔,欣然亦且坦然。他们达到了与诸神同等的永恒的境界。这是从来的哲人和智者都希冀达到的境界。
卫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他留下的大量书法墨迹是他的不朽生命的延续。睹物思人,不胜缅怀,撰此小文,以为对先生的纪念。